巨翅
◇冬巡
法斯法非莱特在家里看书的时候，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巨响。他推开阳台的门，发现自家的花园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，脸朝下，头上没几根毛，袍子破烂不堪，露出裸露的苍老皮肤，两片翅膀无力地在空中乱舞，掀起狂躁的灰尘，上面的羽毛几乎掉得差不多，让人容易联想起死去的秃鹫。
他穿好鞋跑出去，院子里掉下了一只老得发慌的天使。他吓了一跳，因为他实在太老了。脸上刻着一道道时间的山川沟壑，每一根血管都是一条纵横的河，一点儿不像童话里说的那么漂亮。法斯法非莱特还是不敢动他，尽管天使有一双宛若冰川消融的漂亮眼睛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，可是他心里没底，也有可能是披着天使皮的绑匪，可是从哪儿找来那么一双巨大苍老的翅膀呢？于是他心生怜悯，从屋子里抱出一团羽绒被盖在天使身上，因为正值飞雪的一月，他怕穿着单薄的老天使冻着。
他心想要不要写信给远在罗马的教皇，让他亲自过来鉴定一下真伪，可是教皇哪里有功夫搭理他这个小城里的普通居民呢？本地的神父做什么都大惊小怪，简直是披着一身金丝绒袍四处游走的废物。稍微有点学识的，都不肯踏进这个偏远城镇一脚嫌脏。法斯法非莱特思考了半天，决定写信给他信任的老师。于是此事就这么办吧，他想，转身回屋去了。
第二天他发现天使还躺在他的院子里，于是他走上去，对天使进行他能想到的语言恐吓，毕竟院子里那么大一团会妨碍他做园艺。可是天使仍然不动，可能是个哑巴，他不说话。最终法斯法想他大概太老了，快死了，于是决定在天使生命的最后几天对他好一点。他给天使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来遮风避雨。再给他一点他所能想到的天使可以吃的东西，甚至给他面包牛奶，可是天使通通不搭理，只对土豆泥情有独钟，基本上他不吃东西也行，一旦要吃东西便只吃那个。好吧，法斯法心想，其实他除了长了两对翅膀以外，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，哪怕他又老又丑，不过他的眼睛还是很漂亮，天使的瞳孔是很清澈的浅蓝色，里面装下了冰川和太阳。
天使悠哉悠哉地吃完了土豆泥，法斯法帮他裹好被子，觉得他应该不会在夜里感觉冷了，站起来准备回屋睡觉，这时天使说话了。可是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苍老，有一种成熟的少年感，和他苍老的脸极度不符。
谢谢你，他说，这是我生命里最后两个月。到了春天我就会死去，我已经太老了，又老又丑，再也飞不起来。两个月后，我可能死在你的院子里，会对你造成麻烦。你要不然现在将我埋掉，因为我已经毫无缚鸡之力，身上魔力和任何利用价值尽失，我不过是长着翅膀的废人，如果你现在用棍子了结我，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的，每一个天使都是这样，生前为人类任劳任怨地付出，老去后掉在地上被人类当成怪物了结。所以我不会怪你的。
法斯法非莱特惊奇地看见这些只字片语从他干瘪的嘴唇里飘出来，仿佛在电影院一样自带字幕。他看了看老去的天使，但是呢，天使说，如果你不愿意这么做，那就陪我度过愉快的两个月吧，在这两个月里，我会给你讲天堂的故事。
好的。法斯法想。
天使毕竟是天使，哪怕他已经老得不行，做什么事情都颤颤巍巍，但博学多识。他用最温柔的语言告诉法斯法，比如很久以前一对兄弟的故事。美丽的兄长不愿意再被弟弟保护，拼了命想要变得更强，可是最终还是不行，他爱自己的弟弟，也恨自己的弟弟，于是在一个漂亮的夜晚，他自杀了，变成我们中的一员，终于可以以另一种方式保护他的弟弟了。
自杀的人也会进入天堂吗？
这要看不同的情况。天堂欢迎美丽纯粹的灵魂，像你这样的，我们就很喜欢。
是吧，法斯法非莱特得意洋洋地笑，天使的唇角也带了点笑意，头一回，法斯在天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少年的影子。他想这个天使年轻时应该也是美丽的，比南极最纯粹的冰川，斯里兰卡最灿烂的蓝宝石。他是美丽的，哪怕他现在老去了，但是透过丑陋的皮囊，他的灵魂美得惊心动魄。
天使始终住在院子里法斯搭的小棚子里，盖着最舒服的羽绒被，与泥土冰雪以及半枯不死的花草一同。有一天，法斯醒来，发现院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，他立刻跑出去，不少人对着天使的棚子指指点点。有人说是恶魔，也有人说这是乞丐行骗的方式，还有些人拿木棍去戳天使裸露的皮肤，有的人想拿走厚重的羽绒被。天使的眼睛含了泪光，他太老了，没办法还击，只能愤怒地盯着人群。
滚开，法斯挥舞着他弱小的拳头大声吼着，抄起他屋门口的扫把对着人群一阵乱舞。院子里乱极了，滚开，法斯法吼着，离他远点，你们这群人，私闯民宅我是要报警的！
可是他的声音毕竟还是太小了，赶走了和他一样胆小的人，却仍然有不少流氓继续驻足戏弄天使。这件事终于招来了警察和神父，这位神父惊讶极了，他表示这辈子没遇到那么神奇的东西。于是他准备给蓝衣主教写信，让主教转告尊敬的教皇。警察帮助法斯在院子围了一圈更高的篱笆，可是法斯法认为，天使不应该继续呆在这个破烂的小院子里了，他将天使搬进了他的家里。照顾天使尽心尽力，每天都能听到天使老去的皮囊里传来少年的声音，日复一日讲述奇怪有趣的故事。
教皇一直没有给予回信，可能事情太多搁置久了便忘。也有可能蓝衣主教认为此事完全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上报教皇。总之这些日子还是平静了。村里的人也开始相信这是一位垂死的丑陋天使，并且该天使并没有令人信服的魔力，无非是多了一对翅膀，那对翅膀裸露着和他皮肤的颜色一模一样，看上去是那么正常，好像人类没有翅膀反而不合理了似的。法斯法照顾丑陋的天使，没有一句怨言。
春天来的时候，屋子里变得很暖和了。法斯法按照天使的意愿将他带到院子里。他突然很难过，心想天使要死去了，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。多么有趣的天使呀！他那么喜欢他。那么善良，哪怕皮囊丑陋布满皱纹，可是灵魂美丽得惊心动魄。
他对法斯法招手，法斯法坐在他的旁边，居然真的泣不成声。他拥抱着天使，看见天使温柔地拍打他的背脊，翅膀掀起一阵温柔的风，这些风包裹住他，变成一个个细碎的小光点。天使死去了，法斯法仍然哭着。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天使呀，哪怕再丑陋也无所谓，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这么温柔的人呢？
法斯法。有人轻声念着他的名字。
法斯法抬起头。惊异地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天使，他的身形高挑，头发是纯白的颜色，一双巨翅有力而轻盈，白袍慰帖，裸露的脚踝是一种漂亮的白色。他的眼睛是一种很淡的灰蓝色，宛若春风初散冰雪消融。
法斯法，我再给你讲述一个故事。最后一个故事。天使说。
有一位天使，名字叫安特库琪赛特。他的容貌精致，是上帝最杰出的造物之一。负责掌管冬天的天使，在云端上向人间打量时，遇见了他一辈子的春天。
那个凡人，他很美，尤其是眼睛，盛满一汪春水，头发是薄荷色的，笑容宛若三月阳光。他对那个人类一见钟情，可是天使发现，这个人类虽然很善良，恨喜欢帮助别人，可是缺点也不少。比如丢三落四，极度自恋，但是有什么关系呢？他想，真正的爱情不就是去爱一个人的灵魂，管他的美丽丑陋，去爱他所有的优点，包容所有缺点吗？
可是紧接着天使发现这个人类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，就是魔鬼一样重的虚荣心。于是他开始担心，如果他降落在这个人类的面前，万一人类只是为了虚荣去接受天使呢？于是天使想了很久，决定把自己装成一个丑陋矮小的老人，顶着一对又大又麻烦的翅膀，假装掉落到他的院子里去，看看那个人类的反应。
第一天，人类丢给他一床很暖和的被子。
第二天，给他搭了个屋子。
第三天，开始听他讲故事。
……
最后，他把天使带进了屋子。完全接受了他丑陋不堪的事实。
是不是呢？安特库说。我是一个天使，你接受了我最丑陋的缺点，真正的爱情莫过于此。去爱一个人所有的优缺点，抛开总有一天会凋零腐朽的皮囊，去爱的灵魂。
他给了呆若木鸡的法斯法一个拥抱。
谢谢你。他说。
但是时间到了，我必须走了，可是我会回来的。
天使的巨翅扇动着，他慢腾腾地飞起来。身影背光，他对法斯法非莱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，然后越飞越高，最终默入云端。法斯法的身上停留着天使特有的花香，是世界各地开得最美的花朵的香气。
谢谢你。
法斯法冲天空张开双臂。
他的身上还有花朵和天使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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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了马尔克斯的《巨翅老人》有感而发，但和原文基本没有任何关系。我想写童话似的恋爱，可是我好像很失败，我太菜了。
另，我永远喜欢冬巡和马尔克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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